岁末将至，美国社会照例进入节日季的情绪与议题喷涌期。按常理，人们已沉浸在彩灯、圣诞树、礼物与家庭团聚的氛围里。然而在当下的美国，“圣诞节”除了是一个温馨节日，还是一场年年上演的象征性对抗：一句简单的问候，究竟该说“圣诞快乐”（Merry Christmas）还是“节日快乐”（Happy Holidays），仍然足以在电视评论节目、社交媒体乃至政界话语中引发争论。看似是礼貌用语的选择，实则牵动的是信仰边界、公共空间的中立原则，以及“谁在定义美国”的身份政治博弈。
“圣诞之战”
“圣诞之战”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文化争论，而是美国社会多元多层的结构张力在一个有强符号性质的节点上集中爆发的结果。尤其在当下美国，两党竞争日益转向以身份与价值议题稳固基本盘，文化议题因而更容易被用来划清阵营边界；选举周期与媒体生态又进一步放大这种动员逻辑，推动象征符号以更快速度传播，并在政治极化的语境中反复被点燃。宗教传统与世俗化治理的摩擦、多元社会与公共表达的敏感性、市场逻辑与政治动员的相互利用叠加在一起，最终使圣诞不断被“再政治化”。
首先，圣诞节的宗教根基决定了它很难成为一个中性化节日。作为纪念耶稣诞生的节日，圣诞承载着基督教关于救赎与爱的核心叙事。而美国公共空间长期受“政教分离”原则所规训，政府与公立机构必须避免对任何特定宗教形成制度性背书。长久以来，私人生活可以高度宗教化，公共空间却被要求尽量保持中立，形成了深刻但常被忽视的文化碰撞。随着社会人口结构与宗教结构日益多元，这个碰撞不再只是法理争议，而越来越呈现为日常生活中出现的问题：说什么、怎么说、在什么场域说，都会被置入政治含义的放大镜之下。
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显示，认为自己以“宗教方式”庆祝圣诞的美国成年人比例在2013年为59%，到2017年降至55%。在舆观（YouGov）2025年的节日调查中，主要“以宗教方式计划庆祝圣诞”的调查结果为51%。这一下降本身并不剧烈，却足以提示圣诞的宗教意义变成了某个群体的选择，而对于共同的节日的理解也在逐步分层。
其次，市场语言与政治语言的错位，为争端提供了可反复调用的导火索。对零售与服务业而言，节日季是全年最关键的消费窗口，采用更包容的“节日快乐”或“节日问候”（Season’s Greetings）往往是出于商业理性，意在覆盖更广泛的消费人群，降低对非基督教顾客的冒犯风险。但在极化政治环境中，企业的中性表达容易被转译成价值站队，并被两党围绕基本盘动员的叙事所放大。
中性表述不再被理解为谨慎，而被描绘为“去基督化”的证据；营销不再被理解为市场策略，而被包装为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的“撤退”。这也是为何每到年末，总会出现围绕商场标语、校园通知、节日装饰的“循环争议”，它们并不依赖复杂事实，而依赖可被快速传播的符号冲突。
再次，真正驱动“圣诞之战”持续复活的，是身份政治和党派动员对公共符号的征用。争论的尖锐之处不在于问候语本身，而在于它背后的隐含问题：美国究竟是以白人基督教文化为底色的国家，还是以多元公民身份为底色的国家？当政治动员越来越依赖情绪与身份边界时，越日常的符号越适合被用来划线；越温情的节日越适合被用来制造“被冒犯”的叙事。于是，“圣诞快乐”在某些保守派叙事中被赋予“拒绝政治正确、守住传统”的象征意义，而“节日快乐”在多元场景中更多被当作一种避免排他、体现包容的公共表达。可见，极化语境把它们推向阵营化解读，使问候在特定场合被当成立场信号，甚至演变为隐性的身份测试。
“茶杯里的战争”？
“圣诞之战”在2005年的圣诞节进入大众政治视野。福克斯新闻主持人约翰·吉布森在2005年出版《圣诞之战》，并推动“圣诞遭自由派攻击”的叙事框架；与此同时，比尔·奥莱利等评论员也围绕企业用语与公共陈设持续渲染该议题，使其逐步从零散争议变成可反复播放的政治剧本。
进入社交媒体时代后，媒体流量让争议只需要一个足够抓眼的触发点，就能完成从“平台热搜”到“媒体跟进”再到“政治表态”的扩散链条。2015年11月发生的“抗议星巴克红杯”运动成为一个典型事件，也是因为它展示了社交媒体平台和算法机制如何把星巴克的杯子设计迅速转化为价值冲突，并在传播中进一步两极化。
事实上，这场“战争”的参与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广泛。皮尤研究中心曾在2013做过调查，在商家节日问候方式上，42%的人偏好“圣诞快乐”，12%偏好“节日快乐”，而46%的人认为“无所谓”。且偏好并不等于排他立场。舆观最新的调查表明：三分之二的美国人（69%）认为，对庆祝圣诞的人说“节日快乐”完全可以接受；而在另一方向上，54%认为对不庆祝圣诞的人说“圣诞快乐”也可以接受。
可见，“圣诞之战”的高热度更多来自少数高动员群体与媒体放大机制，而非多数人的真实生活需求。
照见美国公共空间治理难题的镜子
把视线放回当下，2025年的变化不在于争端会不会出现，而在于文化战争的传播方式正在升级。过去它常被某个用语或个案点燃；现在更像一条内容链条在持续运转：热点被快速剪辑、反复转发、不断加工，最终把节日符号稳定地纳入阵营动员与身份叙事之中。谁能以更低成本、更高频率向支持者持续输送一种“我们正失去领地、被边缘化、被轻视”的感受，谁就更容易在平台时代不断积累阵营情绪、加固身份认同，并维持长期黏性。
节日只是一个切口，它把宗教、移民、教育、多元平权乃至企业治理等议题浓缩为一个高度可见、易于传播的符号，使政治动员得以在最短链条上完成激发情绪并放大分歧。
归根结底，“圣诞之战”是一面镜子，照见美国公共空间治理的难题：多元社会如何在尊重差异的同时维持共同体语言，政教分离如何在制度中立与文化传统之间找到可持续的平衡，市场表达如何避免被政治动员挟持。更重要的是，它提醒人们，当公共议程被象征性冲突长期占据，社会就会在“词语战”中耗尽注意力，而无暇处理那些更关乎安全、福利与尊严的重要议题。
一个更成熟的选择或许是恢复最低共识：让信仰者在宗教共同体与私人生活中自由表达，让公共机构以审慎方式保持中立，让商业表达回归市场理性而非政治站队。当节日只是一个表达真诚祝福的契机时，这场喧嚣二十年的“圣诞之战”才可能真正降温。
（作者谢卉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世界和平与安全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原文载2025年12月24日澎湃新闻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