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近邻日韩外,当前伊朗疫情的迅速恶化尤为引人注目。不仅由于其病例增速快、死亡率颇高,而且已“戏剧性”地蔓延至政府核心层中,造成众多政府官员感染。伊朗的失守引发疫情向中东地区外溢,也催生出一系列国内国际政治后果,值得关注。
一、为何伊朗疫情传播如此之快?
第一,政治动荡局面加剧了传播风险。从去年油价调涨引发的抗议活动以来,伊政府公信力持续遭受打击。今年初的苏莱曼尼遇刺和击落客机事件之后,伊政府面临的内外压力更大。民众对政府(包括公共卫生系统)的信任度有所下降,不相信政府的应对能力和公布数字,在检验、隔离等方面的配合度不足。仍有许多伊朗民众担心去医院存在感染风险,接受病毒检测的意愿不强。
第二,宗教在疫情扩散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目前普遍认为,伊朗疫情从什叶派圣城库姆(Qom)发生且不断向外扩展。库姆神学院是什叶派穆斯林最高级别的宗教学院,伊朗革命先驱霍梅尼也曾在此学习,因此库姆也被视作与首都德黑兰并列的政治城市,每年吸引数以百万计的什叶派教徒来此参拜。在确诊病例出现后,宗教场所在外部压力下未能及时关闭(甚至继续鼓励集会、主张用信仰治愈病痛),库姆也迟迟未能封城,使得疫情扩散之势难以阻挡。经考察,阿塞拜疆、阿富汗、巴林、科威特、伊拉克、阿曼、加拿大等国的一些输入性病例也与库姆的宗教活动有关,足见其影响之大。
第三,伊朗的医疗体系难堪重负。根据2019年版《全球卫生安全指数》(Global Health Security Index,简称GHS Index),伊朗总体医疗能力的排名为全球97位(37.7分),应对流行性疾病的快速反应能力排名全球109位(33.7分),均低于全球平均值。目前不仅缺少病床和检测设备,出现了“人等床”的局面;更严重是缺乏必要的防护设备,使得许多医护人员感染,这进一步打击了本就脆弱的医疗体系。而值得一提的是,美国继续维持对伊的高强度制裁,使得伊朗财政更加窘迫,在获取外部援助上也存在一定障碍。
第四,信息不透明可能妨碍了“早发现、早治疗”。虽然伊朗直到2月19日才公布第一例确诊病例,但很多人认为远早于这一时间。今年2月21日适逢伊朗议会选举,有观点指出为确保实现高投票率和高支持率,提升合法性,伊高层倾向于推迟公布确诊病例。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在大选之后也表示,“敌人试图利用新冠病毒来影响选举”,一定程度上证实了疫情与大选之间的关联性。这在逻辑上可以解释21号之后病例迅速上升和高死亡率的现象,这可能会延误轻症患者的最佳治疗时机,也增大了社区感染的风险。
二、伊朗疫情发展的国内政治效应
第一,经济恶化将继续拖累执政信任度。伊朗经济与政府财政高度依赖石油贸易,疫情带来的全球需求萎缩致使油价跌跌不休,这将对伊政府预算和人民生活构成直接冲击,通胀和物价上升恐难以避免。此外,伊朗的对外贸易也将受损,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中伊贸易可能会因此进一步萎缩,中国长期是伊朗第一大贸易伙伴,2019年双边贸易额仍有约230亿美元(比2018年下降3分之1),疫情导致中国需求下降,将继续冲击伊朗对华的石油和非石油产品出口。其次,在美国制裁之后,伊朗将贸易重心从“东亚和欧洲”逐步转向为“区域伙伴”,其半数以上的非石油产品都出口到伊拉克、土耳其、阿联酋、阿富汗等国,疫情引发中东各国升级对伊朗的边境管制,极大冲击了伊贸易和旅游收入。再次,随着国内情势恶化,伊已经封锁了部分城市,这也限制了内部经济活动。总体来看,伊严峻的经济形势将更加恶化,政府能力和信任度将再受考验。
第二,社交媒体上的抗议声浪正在积聚。目前,社交媒体(尤其是twitter)成为反对声音的集聚地,以“freeiran”、“Mullashspreadcovid19”等为标签的推文不计其数,参与者既有美西方媒体及学者,也有不少伊朗社会人士。他们上传了许多当地医院的照片和视频(真实性存疑),并邀请伊朗医务工作者现身说法,指出当前的问题和不足,用词极具煽动性。近日,又有一则“伊朗宣布将帮助伊拉克防控疫情”的消息更是引爆网络,民众质疑在本国情势危急的情况下,怎么还有精力去援助他国?可见,伊政府的防疫努力并未受到关注,媒体通通聚焦于情势的“失控”、政府的“失能”。实际上,多派力量也把此次疫情当作向伊朗政府“极限施压”的重要手段,在伊内部动员新一轮“公民不服从”的社会运动。
第三,高官感染加剧政局不稳。目前,包括副总统、哈梅内伊顾问委员会成员、卫生部副部长在内的多位高级官员已确诊感染,更有近10%的议会成员感染。目前,伊朗议会已经无限期休会,议员们也被要求不得和公众会面,新年度的预算审议工作因此受到影响。这种局面势必将进一步冲击民众对政府能力的信心,即便在政府内部也出现了一定的恐慌情绪。而外界也在担心,疫情在监狱和全国范围内的迅速蔓延是否与各地的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有关,如果未来疫情在革命卫队中扩散,不仅会损害伊朗应对外部挑衅的能力,也会降低疫情防控工作中的行动力。
三、伊朗疫情发展的国际政治效应
第一,疫情并未成为缓和美伊关系的契机。从伊朗疫情爆发之初,它就呼吁国际上尽快解除对伊制裁,并为其提供等人道主义援助,这看似为美伊危机缓和提供了某种机会窗口。不过,伊方在3月4日断然拒绝美国提供的援助请求,并将其形容为“伪善的面具”,强调伊朗目前的医疗物资短缺完全都是拜美国制裁所赐。此后,伊朗又通过官方表示“新冠病毒可能是美国的生物武器”,进一步升高了对抗气氛。可见,“反美情绪”作为一种可资利用的政治工具,仍然是有价值的。伊朗意识到,借“灾难外交”缓和美伊关系短期是可行的,但长期是不利的,它既无法得到美国的承诺,也会因态度软化引发支持者的抗议。
第二,中东反伊情绪有所上升。伊朗疫情爆发后迅速向周边国家扩散,科威特、巴林、伊拉克、黎巴嫩、阿富汗等国均难幸免,许多海湾国家的舆论机器被动员起来,批判伊朗政府在抗疫工作上的“虚假与无能”。地区各国先后关闭与伊朗的边界,加剧了其在中东的“孤立感”。有些国家更将其视作彻底扳倒伊朗的机会。
当然,这也限制了伊朗在中东控制力的进一步增大。随着黎巴嫩出现确诊病例,亲伊朗的真主党在黎国内广受诟病,出现了一系列恶化伊黎关系的负面报道,如“黎巴嫩的疫情恐慌与伊朗丑闻”等等。即使是经贸关系最为密切的伊拉克,也开始禁止伊朗人员及货物入境,民间“反对伊朗继续干涉伊拉克内政”的声音也开始不断增大。过去一段时间来,“什叶派新月地带”被视为伊朗地区扩张的基石所在,但此次来自什叶派的抗议声音似乎正在“摧毁”伊朗的梦想,为伊朗继续涉足这些国家的内部事务增添了不少难度。
第三,土耳其似乎成为危机中的“受益者”。随着伊朗在中东的孤立,以及东亚国家仍饱受疫情困扰而经济不振,土耳其似乎成为地区贸易最佳的“替代选项”。可以预见海湾国家及伊拉克、阿尔及利亚、利比亚等产油国,会同土耳其建立更密切的贸易关系,土方也希望向地区国家出口更多的日用品和消耗品。当然,这一切都要在土耳其疫情可控的大前提下(目前仍没有任何确诊病例)。
第四,借危机推动地区和解成为可能的选项。中东是地区矛盾和热点的高发区,当前疫情在中东的蔓延使得“非传统安全”议题的重要性不断上升,传统安全的关注度有所下降。特别是叙利亚、也门、利比亚、阿富汗等国仍饱受战乱,政府缺乏应对流行病的能力,战争与疫情叠加可能制造更大的人道主义危机。因此,政治和解和共同抗疫似乎成为一个有可能的选项,许多悬而未决的地缘政治僵局也可以借此寻找突破口。
总的来看,疫情的蔓延为本就复杂的中东局势,增添了更多变数。如何协助中东国家做好下一步防疫工作,如何维持中东局势稳定,如何为陆上“丝绸之路经济带”创造更好的外部环境,应是下一步我对中东外交的重点。
(姚锦祥是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发展中国家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原文载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公众号,2020年3月11日)